别把钻石当玻璃珠—一位心理教师的成长经历与教育追求
从初中开始,就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给自己起“琉璃瓦”这样奇怪的网名。我说这名字出自张爱玲的短篇小说《琉璃瓦》。那故事里的姚先生有位多产的太太,生了七个女儿。亲友们根据《诗经》中“弄瓦,弄璋”的话,和姚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窖”。姚先生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们的瓦,是美丽的瓦,不能和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如果“瓦”代表的是女孩儿,那么我希望在别人眼中我会是一个美丽、优秀、不同寻常的女孩儿;如果“瓦”代表的是每一个“社会人”,那么我想要做建造宫殿时用的那片“琉璃瓦”。说来也怪,初中时的我竟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就充满着这样的期待和信心。
我们常说,每一对父母都是艺术家,孩子就是他们共同完成的代表之作。求学那些年,我一直算是周围人口中那类“别人家的孩子”,从最好的小学考到最好的初中,再从“市五所”走入南开大学,顺风顺水,没出过什么大的差错。很多叔叔阿姨总是羡慕地跟我的父母说:“看看你家孩子多省心,学习上从来不用你们管。”但他们却并不知道,与一时的学习成绩比起来,信心与兴趣才是更长久更稳定的动力来源。正如精神分析学派的心理学家卡伦·霍尼曾说过:“人生而具有自我实现的倾向,如果移除了障碍,人自然地会发展成为成熟的、充分实现自我的个体,就像一颗橡树果成长为一株橡树。”而我的父母,就是在我遇到困境时鼓励我,帮助我一起移除障碍的人。他们就是我人生中的“罗森塔尔”,让我觉得我不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玻璃珠,我可以实现自我,闪耀光芒。
学龄前一直在玩乐中度过的我,一年级刚入学没多久,就成了班里的后进生。那时的汉语拼音对我来说简直是噩梦一般的存在。当其他同学的语文测验都是九十多分的时候,我只考六七十分。一年级的老师很严厉,我每逢小测验后都会被老师批评。还记得入校第一次的评估卷我考了64分,我被班主任拎到讲台前罚站。我的头低得死死的,一手抓着画满了红叉的试卷,一手捋着裤缝,那场景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当别的同学能写出很多诸如国庆节、建军节、植树节等等节日的时候,我却只知道一个六一儿童节。那天语文老师正好走到我身边,看了看我的试卷,回头跟全班说:“有的同学,真没有文化,只知道一个六一儿童节。”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听到的每一个字都觉得那么刺耳。我心里很委屈,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要这么说……一年级的上学期,我就是在这样的恐惧和羞愧中度过的。
毫无悬念,在几次测验后,我被请了家长。那天我站得远远的,但我知道我一定被班主任说得一无是处。故事到了这里,如果放在一般的家长身上,带着孩子回到家后肯定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而我的妈妈当时俯下身子对我说:“考得不好,你一定也很难过。其实没关系的,别的同学上学之前学得多,你没学过,掌握不好情有可原。一年级刚上来的成绩不代表什么,你相信妈妈,等到三年级你一定比他们所有人都强。”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家的墙上出现了一张大大的字母表,是爸爸亲手绘制的。在家的时候,我总能看着字母表随时温习。后来没过多久,我的汉语拼音成绩就提高了,而妈妈那天的“预言”也提早一年实现了。如果我不是三生有幸遇到了这样的父母,不知我的人生是否从上学那天开始就一蹶不振了。而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想,如果将来我也能有幸成为一名教育者,我会努力去保护好每个孩子的自尊心,让他们知道自己并不比任何人差,未来都有着无限的可能。
我的父母从不敦促我做作业,只限定我必须在某个时间点前上床睡觉,这让我养成了管理时间,提高效率的习惯;我的父母从不因考试成绩而批评指责我,只帮我一起寻找、分析失误的原因,这让我学会了自我反思,总结经验和教训;我的父母从不给我过多的压力和过高的期待,只是告诉我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即可,这让我从小就知道学习是我自己的事,我要为自己负责;我的父母也从不阻止我谈恋爱,只是告诉我有什么心事要多与他们沟通,这让我感受到了支持与信任,很平稳地度过了青春期的那几年。
高三毕业时,我报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很感兴趣的心理学专业。亲戚得知之后,追到我家里劝我改了这不靠谱的志愿;而身边的朋友们也大多表示不理解——心理学那么不好就业,何况以后天天跟一群心理有病的人在一起,自己还能好得了?(大众对心理学确实存有很多的误解)那时几乎所有人都唱反调,我的身边最终只有父母还自始至终支持我填报自己最感兴趣的心理学。他们用实际行动教会了我坚持自己的理想,要为自己人生的每一个决定负起责任……而直到今天,我都无悔当初的选择,始终不改对心理学的热爱,也从未停下学习的脚步。我常在想,或许每个人原本都有一条专属于自己的“钻石”之路,只是在这漫漫长路的一次次岔道口处迷失了方向,选择了不适合自己的那条,最终才变成了不起眼的玻璃珠,一生碌碌无为。所以,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强求每个人都把“工作”当成“事业”来做,因为能选择并拥有一个自己愿意奉献终生的事业本就是一件无比难得且幸运的事。后来,我又在想,如果将来我也能有幸成为一名教育者,我希望能帮助更多的学生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发现个人的优势与价值,使其成为能实现自我的“钻石”。
2011年,我大学毕业了,就像冥冥中自有安排,我果真成了一名教育工作者,而且是一名做“心理健康教育”的工作者。我工作的这所学校生源质量并不是很好,大部分学生的入校成绩都比中专生高不了多少。起初,刚刚走上讲台的我,面对这样的一群孩子着实有些不适应——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课堂,从未想过会有各种突发的状况,从不知道原来真的会有不少学生起身分享感悟的时候会眼神空洞,淡淡地说:“老师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没有见识过上着课飙脏话的学生,没见识过跟老师拍桌子瞪眼的家长,没见识过睡倒一大片的考场,更没见识过有那么多学生在咨询的时候说:“老师,其实我根本不想上学的,我觉得上学就没有什么用。”“老师,我没有什么优点,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自小一路都上着名校的我,从不知道原来还有一大批这样的孩子,一大批在成长中没有幸运地被人移除障碍的孩子,一大批在指责声中长大而慢慢变得“习得性无助”的孩子……我不怨他们,反而对他们无比心疼,因为我也曾感受过做一个后进生的滋味。从我想通的那一刻开始,我决定降低对学生们的期待值,做不到我心中的九分十分,就先做到五分六分,甚至三分四分,只要先找到他们的“最近发展区”,就能带他们感受点滴的成功,体验什么是“自我效能感”。
教师们最容易关注到学生成绩的高低和行为习惯的优劣,而这些“表面现象”的背后常常隐藏着诸如家庭教育、自我认知、学习态度、学习方法等方面的问题。我想,或许比起那些好学校的孩子,这里的孩子会更需要我,更需要一个心理健康教育教师。我尽我所能地认真对待每一次心理辅导课,用心去完成每一次的个体咨询,我很珍惜和学生在一起的时间,因为我认为我此刻做的某件事,说的某句话说不定就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对他们的人生产生某些影响。或许我的力量是很微薄的,但我希望我的学生们会因为遇到了我,人生变得和原来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特别是希望让这些在消极评价中长大的孩子能够发现自己的闪光点,体验成就感,拾起自信,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道路,未来的自己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我体验过,所以更清楚,这“自信”对每个孩子来说都太重要了。
也许是因为我做事努力、责任心强的缘故,工作两年后,我被提拔为学校的团委书记。24岁就身为中层,这在大多数人看来或许是件无比幸运的事,但我却一直纠结,始终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意味着我将比原来承担起更多的行政工作,而我花在钻研心理健康教育上的时间必然又要被进一步压缩。我尽力地完成好我手上的每一项任务,尽力地挤出时间学习。但很长一段时期,我都看不清自己未来的方向,体验着大部分身边人都不能理解的愁闷和抑郁……或许有很多生涯发展的问题,我至今也还没有想明白。但慢慢地,我发现当我承担了更多任务,站在了更高一些平台上的时候,或许也意味着我拥有了更多的机会和资源来实现我在心理健康教育事业上的理想与追求。
我尽我所能地用心去保护每个孩子积极的创意和理念,鼓励他们的善行和责任感,想方设法地为他们搭建展示自己的平台。几年来,我指导过学生会、团委、电视台、广播站、国旗护卫队等等各类学生组织,建立起数十个学生社团,积极开展着丰富多样的能够发挥出学生“多元智能”的德育活动,恨不得让每一个曾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孩子都能够拿奖状拿到手软。在让学生体验成功这件事上,我从不嫌麻烦,因为我每次看到他们带着成就感的笑脸和与我分享喜悦时那种被点亮的眼神,我都会深深地上瘾,那种快乐和幸福,对我来说就是“高峰体验”。我想让每个孩子都知道,他们不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玻璃珠,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获得属于自己的成功,都有可能成为闪耀的钻石!
再后来,我又开始钻研生涯教育,希望能实现我当初的理想,帮助更多的学生认识自我,认识社会,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方向和领域,树立一个跳跳脚能够够得到的目标;也希望能够在学生青春期这关键的人生岔道口上立起一个指引牌,尽我之力带他们离自己成功方向更近一点点。
那天,我在网上看到了好莱坞首位华人动画师刘大伟的精彩演讲《别把钻石当玻璃珠》,感触颇深。在那个舞台上,他讲述了自己从一个成绩垫底的“低能儿”到一位卓越的动画家的成长经历。他提到了自己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位“贵人”,那是他在美国一所中学读书时遇到的美术教师。从小被说成是“低能儿”的刘大伟,从她那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评价,获得了他想都不曾想过的荣誉。而当初这位教师对他说的那句“David, you're talented. You can do it!”,也成为了他在追随他动画梦想过程中的终身信念与原动力。
我想,我们作为师者,千万不要看轻每一个学生,更不要看轻自己作为教师的一言一行对每个学生的影响。
刘大伟在演讲的最后朗读了自己自传中的最后一段:“每个小孩都有无限的可能,请千万用正面方式鼓励他。你用心找出孩子生命里的钻石,他(她)就会想尽办法琢磨自己,发出闪亮耀人、超过八星八箭的光芒。幸运和才华在任何小孩身上都有可能,只要我们不要再把钻石当成玻璃珠。”